父亲走了,在度过第九十八个建军节之后,像完成了一生最后一场庄严的站岗交接,于昨天深夜悄然离席。他八十八年的人生,终如一部厚实而沉默的书册,翻过了最后一页。
父亲的旧军装虽已叠得整齐,收进箱底多年,但记忆却永不曾褪色。他年轻时候在铁道兵里,是王震将军麾下的一个兵。每当我抚摸他相册中那张年轻的面容,似乎就听见了长白山脉间震荡山谷的爆破声,看见他年轻的身影在晨曦暮色里扛着沉重的工具艰难前行。他们那时如钢铁般坚韧,在崇山峻岭之间用血肉之躯铺就铁轨。父亲曾经形容,那每一寸铁轨都是汗水与信念凝固成的长路,他们像钢钉一样,在险峻之处牢牢钉下,把天堑一寸寸踩成坦途。
后来父亲转业至地方,脱下军装又穿上了法官制服,在法院里开始了新一程人生。几十年间,父亲依旧保留着军人本色:他每日准时端坐桌前,腰杆挺直如松;他批阅卷宗一丝不苟,纸页间字迹严谨工整,如战士列队般齐整;他接待群众时,耐心倾听每一声诉告,仿佛在倾听战友的心声。他如同守护军营那样守护着司法的天平,没有豪言壮语,只在日复一日中,把公平和安稳悄然刻进平凡的岁月。
父亲一生少言寡语,他更多的时候只是默默坐在窗下,目光凝视着远处——仿佛穿透了时空,又回到那些火热的岁月。他几乎从不讲述自己的故事,所有过往的艰辛与荣誉,都被他收束在心里,像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珍藏于箱底的老旧军装。父亲的爱意也藏得深沉,如同他悄悄把最好的菜推到我们面前,自己却只嚼着菜根;或是在我远行时,他悄悄塞进行李中的几块舍不得吃的点心。那些不曾出口的叮咛,就像深埋的铁轨,无声地负重前行,默默托起我的人生列车。
父亲的晚年很悠然,爱好也很广泛,时而钓钓鱼,玩玩乐器,有时也会很认真的和我们下下棋。去年的春节我回去看望他,不轻易间他找出了沉存多年部队留下的军衔陪饰,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老爸的“宝贝”。讲起当年的故事也只是轻描淡写,他也从不提及过去的故事,但对于我一个小兵能够感受到老爸当年在建设铁路时那段刻骨铭心的峥嵘岁月。我感受到了父亲的依依不舍,也许是他感觉到了什么,从不拿出的“宝贝”在这个春节拿了出来,当我离开家门时也是嘱咐我最多的一次话语……没想到这一别却成了永远……
父亲最终在过完第九十八个建军节后悄然离去,这是多么郑重又静默的告别仪式。阳光穿过窗棂,柔柔地洒在他安详的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我凝视着他,恍然明白——父亲以一生默默不语的行动,在时间深处凿刻下了一座无字的丰碑:它不炫耀于尘世,却比所有喧嚣更厚重。
父亲的灵魂最终归于山高水长,他的形影隐入暮色苍茫处。然而那一条条他曾参与铺就的铁轨,依然静静延伸向远方,在晨光与暮霭之中铮铮作响——那是一种无声的言说,如同父亲一生的写照:沉默的脊梁,无声地撑起了山河的重量,却永在苍茫大地间传递着坚韧的回声。
这沉默的回响,是留给后来者最深的叮咛。爸,我想您……(张凯 张坤)